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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番外 畫皮[貳] 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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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風燭畫知道, 奚恒要調查她的身份並不難。

奚恒一直住在雲澤仙境,見過的生靈就那麽些。他去問問薔華蘭夜他們風燭畫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長安的,再和自己那邊的時間對一對找一個未成年就已經死去的生靈, 算下來大概也只有她了。

風燭畫生前是一只白狐貍,她是狐族送給奚恒的禮物。

六界都知道奚恒喜歡蓄養神獸,有事相求便投其所好。奚恒向來來者不拒, 雲澤裏就養了許許多多的神獸,從玄鳥到饕餮,應有盡有。

那時候奚恒說他還缺一只狐貍, 她就被送來了。

其實風燭畫並不能算是神獸, 因為她們狐族只在未成年時保持狐貍的形態, 一旦成年就會蛻變成少女模樣。她原本是很生氣的, 就因為這個什麽神仙一句話,她就離開家族被送到遙遠的雲澤。  但是見到奚恒的時候,她馬上就不生氣了。

那個豐神俊朗的男子穿著淡黃色衣裳, 伸出手把她抱在懷裏, 微笑著撫摸著她的絨毛, 她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。

她對奚恒是一見鐘情。

她還沒有成年,所以只有乳名沒有正式姓名, 奚恒叫她“雪團子”。

那段時間她過得非常開心。奚恒似乎是很喜歡她的, 走到哪裏把她抱到哪裏,在亭子裏遠遠看著她和別的神獸嬉戲打鬧,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把她放在枕邊蓋上小被子。她仔細觀察過,覺得奚恒對別的神獸都沒有對她這麽好,便暗自欣喜地認為她一定是特別的。

畢竟將來她可以化作人形, 和這些永遠是獸形的家夥們不一樣。

她躺在奚恒的枕邊望著奚恒的眼睛,奚恒就伸手摸摸她的尖耳朵, 笑著說:“雪團子。”

她就嗚嗚地回應一聲。

她從沒有這麽迫切地盼望早日成年,然後像予陌姐姐一樣永遠陪在奚恒身邊。她暗自期盼著自己長大之後的樣子,她的爹娘都很好看,她應該也會變得很好看。然後或許她可以對奚恒說,她喜歡他很久了,或許他們就可以這樣在一起。

想到這裏,她不禁有些不好意思。

奚恒確實寵愛了她很久,在百餘年的時間裏她要什麽就給什麽,時時把她帶在身邊。這樣的寵愛深深地迷惑了她,讓她越來越愛慕奚恒。

直到有一天,她生病了。

狐族在年幼時很容易生病,她已經算是體魄強健,來雲澤百餘年遇到換毛的時刻才第一次生病。可是從她生病那一天起奚恒就不再見她了,他把她丟給了予陌照顧,她有點委屈,很想告訴奚恒這種病是不會傳染狐族以外的神仙的。

沒想到的是,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奚恒。

生病兩天之後她被丟掉了,丟在了雲澤仙境以外的冰天雪地裏。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只是突然被凍醒。剛剛換過的短毛完全不足以抵禦冰雪,她在雪地裏瑟瑟發抖,但是根本沒有力氣行走移動。

那時候她完全是懵的,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,還以為自己在夢裏。

但是夢裏不會這麽冷,也不會這麽疼。

她漸漸覺得熾熱,也不知道是發燒還是別的什麽,勉力掙紮一陣之後意識便模糊了,她不停地想著這是怎麽了,怎麽會這樣的。奚恒在哪裏?奚恒知不知道他心愛的小狐貍被丟進了雪地裏,難受得不得了?

很久之後她做了野鬼,才知道被凍死的生靈死前會有熾熱的幻覺。

她並不是病死的,她是被活活凍死的。

她的生命終結在成年前三年,她始終沒有正式的名字,也不知道自己長大之後會是什麽樣子。

成為野鬼之後她在雲澤仙境之外飄蕩了好幾百年,終於遇到予陌出來——丟另外一只生病神獸,那時候她才知道雲澤從來不養生病的神獸。

因為奚恒討厭生病的東西,看著礙眼。

他從來體弱多病,最喜歡活潑的生靈,元神又強到足以駕馭饕餮那樣的兇獸。雲澤成千上百的神獸,不過是他活潑動人的玩物罷了。

她原本不肯相信,執意跟著予陌進雲澤。予陌隱藏了她的存在,她便看見奚恒的膝頭早已換了一只紅狐貍,依然非常精神活潑,奚恒依然微笑著撫摸著它的毛。

予陌問奚恒——您還記得百年之前,您有一只白狐貍嗎?

奚恒瞇起眼睛,想了一會兒才悠悠道——啊……好像有這麽回事吧。

——其實當時她生的病不嚴重,養養就好了。

——關我什麽事?病了就是礙眼。

——她當時在換毛,在風雪裏凍死了。

——哦。

奚恒就這麽輕描淡寫,毫無波動地說了一句“哦”,仿佛她的死亡對他來說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。她少女旖旎的心思碎了滿地,只能怔怔地看著這個她喜歡了很久很久的男人,才發覺她根本不了解這個神仙。

他任性又自私,只有興趣沒有愛意,這個最惡劣無情的家夥。

可是這個家夥已經成了她的夙願,他永遠也不會愛上她的,她的夙願永遠不可得償。  她一瞬間心灰意冷,她年少識人不清,懷著一腔熱忱顫巍巍地想捧給她的心上人,可她的心上人啊甚至不把她當人看。

她是一個活潑的玩物,召之即來揮之即去,隨時可以被替代的物件。這種癡心錯付真是尤為悲涼,即便她很恨他,但既沒有能力報覆也不想糾纏。

於是她什麽也沒有說,沒有告訴他那只狐貍死了都不肯放手,已經變成了不能輪回的野鬼。也沒有告訴他,那只狐貍一心盼著長大做他的新娘。她默默離去,沒有在奚恒面前現身。

後來她漫無目的地飄蕩到了長安,遇見蘭夜之後借著傀儡有了身體,意外地發現自己有畫畫的天賦。她給自己起名叫“風燭畫”,從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畫作中去。

奚恒永遠不會離開雲澤,她也不會再回去,風燭畫本以為這已經是結局了。

誰能想到他會和重璘換身體,又來到了長安,還找她畫皮?這大約是孽緣吧。



奚恒面帶微笑站在風燭畫面前,悠然地說:“你是那只狐貍。”

他看起來輕松甚至是愉悅的,沒有一點施害者該對受害者表現出的愧疚之情,就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般。

他這種表現倒在風燭畫意料之中,她沒有指望過他能緬懷或者難過。風燭畫沈默著看著奚恒越走越近,在她觸手可及的距離裏停下來,低頭笑嘻嘻地看著他:“所以說你的夙願是我?如果我滿足了你的願望你就可以輪回轉世去了,是嗎?”

風燭畫往後退了一步,仍然默不作聲。即便奚恒已經不是神君了,現在也是強悍的大妖。她在他的面前沒有絲毫還手之力,唯有保持沈默。

奚恒偏過頭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,道:“你倒不必怕我,不過……”

他靠近她貼著她的耳側說:“你想聽的那些話,想讓我做的那些事,我一句也不會聽也不會做哦。你要是去輪回了,但多沒趣。”

風燭畫顫了顫,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揮手狠狠打了奚恒一巴掌。奚恒被她打得偏過頭去,臉上浮現出紅紅的指印,他回過頭來高深莫測地看著她,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微微一笑:“是啊,這樣才有趣。”

“風燭畫,你答應了要給我畫面具的。不要想著逃跑,我有的是時間找到你。”

風燭畫看著面前這個妖,有那麽一瞬間感覺到絕望。

她又成了他的玩具了。

怎麽會有這麽惡劣不自知的家夥。

奚恒把家安在了風燭畫家對面的小房子裏。不過他平時也不經常在家裏待著,好不容易獲得自由了,自然是天南海北地逛,可勁兒地利用這個健康的身體。偶爾回到長安住一陣,欣賞風燭畫沈默又無奈的神情。

他慣會挑刺,風燭畫按照他的要求不知做了多少小像和面皮,他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,始終不肯接收。時間長了風燭畫也知道他是存心折騰她,就再也不給他畫了,索性兩邊一起拖著看誰耗得過誰。

所以奚恒來找她她就權當他是空氣,話也不說眼神也不給。這樣奚恒反倒來了興趣,沒事就去逗弄她想讓她開口。

風燭畫一貫維持著良好的沈默,直到有一天奚恒拿來了她生前父母的畫像。說是她父母早已故去,只剩下畫像了,她可以參考著想象一下自己的樣貌,換一張好看的面皮。

這一舉動徹底激怒了風燭畫,她終於開口了,作為一個不會哭也不會痛的野鬼她拼了命地把奚恒趕出去,奚恒想要壓制她她索性脫出傀儡之身,飄蕩在半空間。

“我是為什麽沒能長大的?我現在這樣是拜誰所賜?是你殺了我,是你害了我如今還要來折磨我,奚恒你太無恥了!”

奚恒默了默,道:“可生了病就是很礙眼啊。”

“你從生下來就一直生病一直礙眼,那你怎麽不去死?”

野鬼的質問之聲尤為淒厲。

奚恒的目光凝滯,有那麽一瞬間風燭畫覺得他想把她魂飛魄散,而她毫無畏懼地瞪著眼睛看他。

她已經受夠了。

奚恒卻嗤笑一聲,冷冷道:“我可是想死很久了。”

然後他背著手轉身離去,風燭畫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到那傀儡的身體裏。她知道以前奚恒過得很不容易,總是接連不斷地生病,漫長的病痛讓他變得扭曲而自私。

他只關心自己的疼痛,只想讓自己舒坦。

風燭畫默默地看著他留下來的那兩幅畫像,那似乎從遙遠記憶裏走來的父母,她家七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四,不上不下不大不小尷尬的排行,總是被忽視的。所以當時奚恒對她的寵愛才讓她尤為動心。

她曾經想過好好陪伴他,分擔他的痛苦讓他開心。那可真是天真自以為是的夢想。

那次爭吵之後奚恒很久沒有再來,風燭畫本以為他終於再次厭煩了這個玩具,打算放手了。可三四個月之後他再次出現,好像忘記了上次他們的爭吵一般,他帶來了許多稀罕的顏料,上好的寶石礦物做的,看得風燭畫眼睛都直了。

他慷慨地把那些顏料送給她,風燭畫滿心懷疑,她問他:“你想幹什麽?”

“去游玩的時候看到了,想著你大概會要。”他輕描淡寫地說。

風燭畫搖搖頭:“無功不受祿。”

“那你陪我聊天吧。”奚恒想了想,補充道:“你不說話或者生氣,挺沒意思的。”

“沒意思你為什麽就不能放了我呢?”

奚恒眨眨眼睛,說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他的眼神相當坦誠,讓風燭畫啞然無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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